天地间走来一个你
风尘仆仆
气度非凡
我闭上眼看见
大雨大雪
光风霁月
顺弟牵着弟弟,站在路边的石蹬上看会,旁边站的是姑妈。这太子会是她们乡里最热闹的神会,今年轮着姑妈家住的上庄做会,姑丈便接她姐弟来看会。
这是光绪十二年()的安徽绩溪。顺弟十四岁。
“三先生今年在家过会,可把会弄糟了。”
“可不是,抬阁也没有了。”
“三先生还没到家,八都的鸦片烟馆都关门了,赌场都不敢开了。七月会场上没有赌场,又没有烟灯,这是多少年没有的事儿。”
看会的人你一句,他一句,句句带着三先生。顺弟想:三先生必定是一个了不得的人。
神伞队来了,都是本村各家的绫伞,大家说原有绸缎庄预备了珍珠伞,因怕三先生说话,不敢拿出来。六出扮戏,都是正戏,没一出花旦戏,这也是三先生的主意。最可惜的是,后村早就练好的两架“抬阁”,因三先生说抬阁太高,怕小孩子受暑跌下来,不是小事体,故而扮不成了。
太子的神轿终于上场,路边的人赶紧跟孩子说“拜啊!拜啊!”男女小孩拜成一片。神轿后头跟着拜香的人,有拿香的,有捧香炉的,还有更虔诚“吊香”还愿的——把香炉用铜钩钩在手腕肉里。他们跟着神轿走了多少里路,自家人跟在旁边给扇扇子,但还是有半途中了暑走不动的。
三先生和金灶官
会过完了,众人正散,忽听有人低声说“三先生来了!”她顺声望去,只见大家纷纷让开一条路,都叫“三先生”。
路上走来一个人。高大身材,紫黑面庞,蓄着短须,两眼有威光,令人不敢正视。大袖布短衫,大脚管布裤子,麻布鞋子,手持一柄旱烟管。
这中年人身后同行的是一位长者,清瘦身材,花白胡子。
姑妈低声说:“那个黑面的,是三先生;那边是月吉先生,他的学堂就在我们家前面。听人说三先生在北边做官,走过了万里长城,一走几十日没有人烟。冬天冻杀人,夏天热杀人。三先生不怕日头不怕风,在万里长城外住了几年,把脸晒得像包龙图一样。”
三先生向坡下走了。顺弟看着他的背影,仿佛看见那布衫上有关外的尘土。
月吉先生走过来招呼顺弟的姑妈,一眼看见顺弟的发辫,不觉喊道:“灿嫂,你看这姑娘的头发一直拖到地!这是贵相!是贵相!许了人家没有?”
顺弟听了,羞得满脸绯红,牵着弟弟向前飞跑。
姑妈说不曾许。月吉先生说:“你开个八字给我,我给她排排看。你不要忘了。”
姑丈送她们回家,走了十里路,天还没黑。母亲忙款待姑丈过夜,顺弟和弟弟跑去接爸爸。
村口,远远望见她们的父亲挑着一担石头进村来。姐弟各从担子里拿了一块石头,走到他家的旧屋基,把石头倒下去,把石子铺平,这才回家。
顺弟的父亲姓冯,小名金灶,家中世代务农。十三四岁,长毛到徽州,整个村子烧成平地,金灶一家被杀。军中头目看他有力气,将他掳走,在他脸上刺“太平天国”四个蓝字。军中一个裁缝收他为徒。几年后,他设法逃走。因脸上有字,怕被捉去请赏,他日蛰伏,夜赶路,日夜挨苦,寻回家乡,眼见一片焦土上几扇焦墙。
他寻出自家荒田耕种;用十年,修葺一座未烧完的砖屋,娶妻生子。他的裁缝手艺常有雇主,为人忠厚,外村人敬他,叫他金灶官。
他认为老天留他一人是为了让他中兴祖业。他要在烧毁的租屋上,重建一个大屋。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垫高地基,于是他每天挑选石子,早上三担,歇工三担,晚上三担。顺弟每次都要从他担子里捧出一两块石头,亲手放到屋基上。
长辫子牵引的缘分
转眼顺弟十七岁。
这一天,上庄的星五嫂来找金灶,要给顺弟开八字。
金灶问是谁家。
是三先生。
“三哥今年四十七,前头讨的七都的玉环,死了十多年了。玉环生下三儿三女,现在都长大了。不过他在外头做官,没有个家眷,实在不方便。所以他写信来家,要我们给他定一头亲事。”
金灶说:“我们种田人家的女儿哪配做官太太?这件事不用提。”
星五嫂说:“我家三哥有点怪脾气。他今年写信回来,说,一定要讨一个做庄稼人家的女儿。他说,庄稼人身体好,晓得艰苦。”
金灶老实人,心想三先生是好人,开个八字不妨事,就答应了。
金灶回家跟顺弟的娘说了此事,她大生气,说:“不行。我不肯把女儿许给快五十岁的老头子。他家儿女一大堆,这个晚娘不好做。做官的人家看不起我们庄稼人家的女儿,将来让人家把女儿欺负煞,谁来替我们伸冤?别人家都行,三先生家我不肯。女儿没人家要,我养她一世。”
夫妻吵了一场。金灶说:这是顺弟自己的事,吃了夜饭,我们问问她自己。
顺弟看着弟弟睡下了,在菜油灯下做鞋。金灶说:“顺弟,你妈妈有句话要问你。”
顺弟问娘有什么话。“你爸爸有话问你,不要朝我身上推。”
她爹对她说:“上庄三先生要讨个填房,他家今天叫人来开你的八字。你妈嫌他年纪太大,比你大三十岁,家中又有一大堆儿女。晚娘不容易做,我们怕将来害了你一世,所以要问问你自己。”
顺弟低头做针线,一家三口都安静了。
顺弟心中无法安静。她好像闭了眼睛,看见父亲天未亮挑着一大担石头进村来;又看见租屋地基上大块大块的青石。她又看见,那紫黑的面孔,风尘仆仆的背影,那两眼放出威光的三先生……
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勇气,她说:“只要你们俩都说他是个好人,请你们俩做主。”她又加上一句话:“男人家四十七岁也不能算是年纪大。”
她娘气得跳起来说:“好啊!你想做官太太了!好吧,听你情愿吧!”她爹只叹了一口气。
顺弟又羞又气,一声不响地走到她房里掉泪。
顺弟的娘决意不肯。第二天,她到祠堂蒙馆去,请先生开一个庚帖,故意报错了一天生日,又报错一个时辰。
星五嫂得了庚帖,高高兴兴去找月吉先生,请他排排看。
月吉先生问是谁家女儿。
“金灶官家的顺弟。”
月吉先生说:“这个八字开错了。”
“你怎么知道八字开错了?”
“我算过她的八字。大前年村里七月会,我看见这女孩子,圆圆面孔,一点雀斑,头发很长。面貌并不美,但稳重的很,不像个庄稼人家的女孩子。我那时问灿嫂讨了她的八字来算。我算过的八字,三五年不会忘的。”
他抽开抽屉,寻出一张字条,说:“在这里。”他排了一会儿,对星五嫂说:“八字是对的。星五嫂,你眼力不差,这个人配得上三哥。相貌是小事,八字也是小事,金灶官家的规矩好。你明天就去开礼单。三哥那边,我自己写信去。”
星五嫂找金灶官开礼单,她埋怨说:“你们村上的先生不中用,把八字开错了,几乎误了事。”
金灶夫妻都很诧异,他们都说,这是前世注定的姻缘。
晚娘的幸福
婚后不久,三先生把顺弟接到上海同住。
三先生很爱顺弟,每日百忙之中教她认字读书。他亲自裁了红纸,亲手写上楷字。
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名唤穈儿(读“门”)。
穈儿出生两个月,三先生被奏调往台湾。一年后,顺弟和穈儿前往台南。三先生时任台东直隶州知州,兼统镇海后军各营。台东是新设的州,一切草创,故三先生不带家眷。顺弟在台南住了十个月,才又前往台东,一家团聚。
穈儿很得三先生钟爱。不满三岁,三先生就拿教顺弟用的红纸方字给他认。三先生当老师,顺弟当助教。穈儿认生字,顺弟温熟字。一年内,顺弟认了千字,穈儿认了七百多字。
那些方字,顺弟终身保存着。那些红纸上的楷字,是她丈夫给她的爱。
无怨你身负家国
顺弟和穈儿在台东住了整一年。甲午中日战事开始,台湾也在备战区域,三先生托他四弟将家眷送回故乡。
中日议和,台湾割让日本。台湾绅民反对割台,要求巡抚唐景崧坚守,公请唐为台湾民主国大总统,刘永福为主军大总统。
三先生在台东办后山防务,电报不通,饷源断绝。当时他已患病,左脚不能行动。苦守两个月,才离开后山。刘永福苦苦留他帮忙,不肯放行。又过了近两个月,三先生双脚都不能动了,刘永福才放他走。到厦门时,他手脚都不能动了。
这一天,接到厦门来的信。家人请来读信人,都在老屋的前堂听信。顺弟很紧张,就在门口拖一把椅子坐下。
读信人读到了三先生的死讯。顺弟只觉头颈一沉,天地翻覆,连椅子仰倒在门槛上。
力量超越生死
顺弟二十三岁,穈儿三岁。三先生留给顺弟一张遗嘱说:穈儿天资颇聪明,应该令他读书。
三先生曾编过一部四言韵文,亲手抄给穈儿,叫《学为人诗》。有几行这样说:
为人之道,在率其性。
义之所在,身可以殉。
求仁得仁,无所尤怨。
因爱推爱,万物同仁。
能尽其性,斯为圣人。
为人之道,非有他术:
穷理致知,返躬践实。
黾勉于学,守道勿失。
这是穈儿念的第一部书。三岁多,顺弟就让他去家族的学堂里读书。其他孩子贪玩又得溺爱,唯有顺弟管得严,常常学堂里只有穈儿一人读书到天黑。
当时蒙馆的学费很少,每年只两块银元,先生自然不肯耐心教。顺弟第一年就给先生送六块钱,每年增加,最后加到十二元。她嘱托先生为穈儿讲书:每读一句,要讲一句的意思。
顺弟不许穈儿出去乱跑乱跳,于是老辈们都说他像个先生样子,都说三先生的小儿子叫做穈先生。
每天天刚亮,顺弟就叫他披衣坐起。看他清醒了,才对他说昨天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他认错,要他用功。天大亮了,才把他衣服穿好,催他上学。穈儿跑到先生家敲门,有人把钥匙从门缝里递出来,他拿了钥匙跑回学堂念生书。等先生来了,他背了生书,再回家吃早饭。
教育穈儿大概是顺弟的生活里最幸福的事了。除此之外,做大家庭晚娘的艰难,在她丈夫走后就像没了堤坝的潮水一样涌来。而顺弟的办法就是:安静。
三先生原有三个儿子,老大比顺弟大两岁,老二老三比她小四岁。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老二在上海经营调度。老大是个败子,吸鸦片烟,赌博,钱没了就打家里主意,香炉、茶壶都能拿出去押。
除夕夜,家里厅上摆了两排灯笼,满满地坐了两排债主。他们坐在厅上不肯去,老大早已躲出去了。顺弟照常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到了夜半快要封门,她就从后门出去,请一位本家来,给每一家债户发一点钱。作好作歹,他们一个个提着灯笼走出去。一会儿,老大敲门回来了。顺弟从不骂他,脸上没有一点怒色。这是过年,要有过年样子。
这样的除夕一连六七年。
家里的人闹起来比外人更难忍受。老大媳妇无能又不懂事,老二媳妇能干而气量窄。她们不敢公然相打相骂,闹气时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有时她们打骂孩子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
顺弟从来不吵。但每次这样十天半个月不歇,她也有忍不下去的一天。而这一天的天明时,她就不起床,轻轻地哭一场。她哭她的丈夫,哭自己命苦,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起先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
这时,总能听见前堂或后堂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媳妇走出来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这个媳妇来敲房门,捧着一碗热茶来到顺弟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顺弟慢慢停了哭声,接了茶碗。媳妇站着劝一会,才退出去。
泡茶来的媳妇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太平清静日子。
所有的艰难都能靠信念撑过去,唯有一件事顺弟实在没法子。穈儿自幼身体弱,在台湾就病了半年,回来后五岁了还不能跨过七八寸的门槛。
有天傍晚,穈儿的姨妈让他穿上小衫,说:“穿上吧,凉了。”穈儿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顺弟听见了这句轻薄的话。晚上人静后,顺弟罚他跪下,重重地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得发抖,不许穈儿去睡。穈儿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总医不好。顺弟又悔又急,听说这病可以用舌头舔去,夜里她真的把穈儿叫醒,用舌头舔他的病眼。
穈儿的多病多痛让顺弟决心要向神佛求助。三先生信奉理学,他家门口就贴着“僧道无缘”的纸条。但是,纸条原是红的,现已褪色看不清楚;而三先生的红纸方字和遗嘱,还清清楚楚地在顺弟手中存着。总要想办法让穈儿长大,要让他读书。于是她便带着穈儿去烧香拜佛,把他许在观音菩萨座下做弟子。
她还让穈儿每天拜孔夫子,初一十五焚香敬礼。
顺弟没有财权,穈儿要出去求学,得靠他二哥供给学费。穈儿十一岁那年,他二哥三哥都在家。这一天,顺弟问他们:“穈今年十一岁了。你老子叫他念书。你们看看他念书念得出吗?”老三冷笑道:“哼,念书!”老二始终不说话。三人静坐。顺弟回房关上门,眼泪滚落。
顺弟拿出三先生的遗嘱望了一会,便不哭了。事情总是要办的。
穈儿的五叔是个浪人,有一天他在烟馆里发牢骚,说顺弟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顺弟听说,郁愤难平。登时一把火窜起,把素日积攒的怒气都点着了。她把本家们都请来,把五叔也喊来,一边哭一边质问他,直到他当众认错赔罪,才肯罢休。
家人们原不知顺弟有这样的刚气。这一闹,往日三先生的威严历历在目。
人走了,威严尚在。父亲的遗嘱就是父亲的遗嘱,穈儿是要读书的。他天资聪颖,四乡的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是能念书的。十二岁那年,穈儿终于可以去上海求学。
顺弟又像往常一样对穈儿说起他父亲的好处。她说:
“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
临别时,她不曾掉一滴眼泪。她的高兴不是装的,这是她的胜利。
穈儿来到上海,学业精进。然而时局动荡,学生运动激烈,几经波折未能毕业。此时家中又面临破产。穈儿在学校兼任教职,借宿报社。后经友人相助,北上考取留美公学经费,自此走上了做学问的道路,一生不辍。
十四岁那年,时值庚子、辛丑之辱,有感于“适者生存”的思潮,他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胡适。
胡适的父亲胡铁花,晚清绩溪三奇士之一。
晚年的冯顺弟
在上海求学时的少年胡适
他们的家。厅内的装饰以兰花为主题。
所以胡适晚年有诗“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只讲故事。只讲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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