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守财所说的“家伙都置办好了”,是指“重金求子”所需的器材。在菊花位于石头村的家中,他为菊花安装了两台笔记本电脑、两个接收器KEY、四个发射器和三十二张电话卡,等于是给她开通了两组通讯设备。他并告诉菊花,初期他可以充当她的“法律援助”,也即是诈骗环节中的“律师”,因为多数“客户”更看重事件的合法性及其来龙去脉。现场守财向菊花演示了一个案例,他接通了一个电话,一名来自广西宾阳地区的苏姓男子成为菊花开张的第一个客户——该男子在电话里急于要见到信息中所描述的“丰腴”少妇贺贝贝,并询问了贝贝的丈夫为何不能生育以及与其开房会否被认定为嫖娼这类迫在眉睫的问题。守财借助魔音手机一一给予解答,他以“贺贝贝”的娇气口吻告诉对方,为显示诚意要先交九千八百元的“诚意金”,之后才能到对方所在城市见面,见面时付给他八十万元定金。最后在电话里告诉他有事请与“她”的律师联系。
律师当然还是洪守财一人来演,在这个环节他要求苏姓男子把身份证号以及银行卡号告诉他,以便在“香港”进行司法公证,确定当事双方的合法性。苏姓男子在电话那头相当配合,一小时之内就把九千八百元诚意金打到守财指定的账户,本指望能顺利见到“心上人”,但步步为营的洪守财得寸进尺,他还要对方寄三万元“差旅费”……
一旁的菊花被守财的诈骗伎俩惊得目瞪口呆,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半天不到居然有近四万元入账。“他要是找来了怎么办?”菊花不无担忧地问道。
“来找谁?”守财扑哧笑出声来,“我们用的银行卡、身份证以及地名都是假的,他怕一辈子也不晓得这是从哪里打来的电话。”说完他把一张银行卡和一张显示为“刘丽云”的身份证交到菊花手里,“你今后的另一个身份叫刘丽云,恭喜你开张大吉,今天净收入三万九千八百元。有空你上银行把它取出来。当然你本人不去,也可以找人代劳,不过要收取百分之十的手续费!”
“这种钱我不敢要。你还有其他工作介绍给我吗?”菊花陷入巨大的矛盾之中。她的话显然把守财惹火了,见他狠狠瞪了菊花一眼,推开门要往外走。“你等等!”菊花追上去,从身后突然抱住守财,“谢谢你对我好,我听你的就是了……你要愿意,可以拿去。”
“拿去?好随便的口气。”守财转身看着菊花含情的眼眸,那里像夜空一样纯净并充满诱惑,“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自作聪明,也不要轻易出卖灵魂!”他推开菊花的双手,轻松走在黄昏的余晖里,模糊的背影像一堵泥墙般带给菊花诸多想象。
这天,镇派出所民警李汉生为一起电话诈骗案来到石头村调查线索。他在寻找一个叫贺贝贝的“丧夫之妇”,据称该嫌疑人在电话里说自己来自信江边上的石头村,是有意为之还是说漏嘴了,这在李警官看来问题严重,因为这是在他辖区发生的事,不能有丝毫马虎。另据湖南籍报案人称,两个月时间被贺贝贝骗走五十多万元,大部分都是借的钱。眼下全家人正陷入崩溃的边缘。
李汉生起先打听的对象是村子的几位老人,打听石头村有没有贺贝贝这个人,但接连问了多人,始终没有结果,他们要么缄默不语,要么含糊其辞,生怕哪句说得不对而惹祸上身。村子已经不像过去了,目前全村几乎有多半人从事诈骗的营生,这股隐秘的力量正将村子引入一种不确定的方向。
正午的阳光像豆荚一样在地上噼啪作响,燥热难耐的李警官本想转身回所里,但他突然想起老同学菊花,认为有必要向她了解些情况。于是便朝菊花家去了。或许这会儿还能在老同学家里蹭顿便饭。
菊花三岁的儿子小石头坐在地上玩泥巴,他的脸上身上全是泥,样子滑稽可笑。汉生心想这小孩便是菊花的儿子,于是蹲下去问他妈妈在哪里。小石头苦于无人搭理,很快指给汉生说妈妈在房间里打电话。
“你是警察叔叔吧?”大病初愈的小石头乐于跟陌生人交谈。
“你怎么知道?”李汉生突然来了兴趣,他从小石头的手边抓过一块泥巴试图摔起来,但很快被小石头抢了回去。
“你不能玩我的泥巴,我正在造一条船。”小石头制止了李警官的行为。
“想造一条什么样的船?”
“造一条打仗的船。”
“跟谁打呢?”
“跟建生打,”小石头的一条清鼻涕几乎要碰触到地面,他抬手一揩接着说,“建生说要造船打我,所以我要快点造一条船迎战。”
建生大概是某个邻居家孩子,汉生立起身笑笑,进门找菊花去了。小孩的世界有时并不需要大人过多参与,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一阵神秘的对话声在汉生踏入门槛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他隐约听到“贺贝贝”三个字。那是菊花的声音。他刚想喊一声菊花,但他要见的人突然推门出来了,脸上挂着僵硬的表情。
“你来多久了?”
“没多久,刚在门口与你儿子玩了会儿泥巴。”汉生伸出一双沾满泥巴的手,“你儿子挺机灵的,知道我是警察叔叔。他怎么知道我做警察?”
“他看过我们的毕业相册,我指给他看过。没想到他一下认出你来了。你找我有事?”菊花略微有些慌张。
“路过,来看看你。顺便看能否蹭顿饭。”汉生笑笑。
“那太好了,毕业到现在我们还没在一起吃过饭。”菊花的疑虑顿时打消了,“这会儿石头他婆婆该从集市上回来了。她去卖些蔬菜,一定也会捎些肉菜转来,等下我亲自给你下厨。”
汉生听说过菊花家的一些事,原本觉得会看到一个萎靡不振的菊花,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看到的其实是个乐观并充满生活情趣的单身母亲。
“你刚才说的相册,能否借给我看看?里面一定有许多我没有见过的照片。”汉生的思绪似乎又回到过去。
“这个,”菊花停顿了下,“相册在我娘家呢。”
婆婆董氏从集市上卖菜回来,篮子里果真装了鱼肉。她见有客人光临,打心里高兴:“说来真怪,早上出门我就感觉家里有贵客来,当真就来了。这不,我特意在集上买了些鱼、肉,昼间正好做招待用。菊花,快点给你老同学做饭去,这会儿我该歇歇啦!”往儿媳手里撂下东西,老人家便出门招呼孙子去了。趁着这个空隙,李汉生轻轻推开了身侧的房门,里面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那里陈列着十几台笔记本电脑和发射器等装置,看上去像个演习指挥所,透着一股神秘且诡异的气息。“贺贝贝”三个字重新占据了这位年轻警官的脑海,让他陷入极度矛盾和忧虑之中。
这顿午饭让李汉生如鲠在喉。
代号“鲨鱼突击”的打击电信诈骗行动在次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打响。由所长李宪法带队的联合行动组第一时间突击了石头村。他们手持警棍率先冲进了洪守财家,然而这个当下石头村的头面人物早在几小时前就已遁逃,他的父亲洪三斤在清晨的太师椅上悠闲地吃着烟,对突击行动似乎早有预料。
“洪守财呢?!”李宪法厉声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呢?”洪三斤地窖般的鼻孔窜着两股白烟,他的兴趣似乎更在意今天的天气,“今天又是个好天,等下我要到集上去走走。”
“洪守财转来你要及时通报!”
“他几时转来都不晓得,怕通知不到位。”洪三斤慢条斯理地质问闯入者,“他犯了什么法,你们一个个上蹿下跳的?!”
“他涉嫌电信诈骗!”李宪法似乎没有耐心。
“什么叫电信诈骗?他一日到夜在港里打渔,哪有时间搞诈骗,莫乱冤枉人!”洪三斤看上去有点气急败坏。
“做了什么你们心里清楚。我们走—!”李宪法一挥手,带领警察直奔菊花家。紧要关头李汉生喊住了所长,“头儿,洪守亮两兄弟的家在村西头,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这两兄弟由副所章耀宗带队抓捕,我们要抓的是李菊花。”
“李菊花?她怎么也参与进来了?!”
“净废话!这都是经过长时间摸底的。快跑,晚了人就不见了!”李宪法像兔子一样跑在最前面,警棍在他手上发出吱吱的电击声。
菊花被列入抓捕对象,这让汉生始料未及。他硬着头皮跟在所长身后,思考着如何在这次危机中给老同学提供帮助。所幸的是,抓捕菊花依然一无所获,所长李宪法踹开大门时,这个虚掩的院落只有一只老花猫独守空房,它蜷缩在一个空荡的鸡窝旁边,眯着眼正在酣睡。外人的闯入显然惊醒了这只闲猫的白日梦,见它“喵呜—”一声幡然跃起,从李所长的胯下窜到了门外。
“他妈的,人又跑了!”李宪法气得破口大骂,“真是见了鬼了。”
这支队伍没有停留,转身投入另一个战场。李汉生并没有随他们去,而是一人独自在屋里徘徊。他在菊花的床头看到一本相册,里面正是他们毕业的一些照片。汉生轻易在里面找到自己的照片,在一块草地上,他像一朵蒲公英般绽放着微笑,背景是诗意般浩瀚的春天。这张心仪的照片他记得只送给了菊花一个人。
十天后洪守财出现在信江的一条渔船上。他轻摇木桨,浑身落满霞光,看上去就像一个刚从天上归来的人。他的出现在全村引起骚动,人们纷纷跑到江边一睹其风采。有人当即问他:“你不是进去了吗?怎么出来了!”问话的人立刻遭到另一个人的反驳:“谁说进去了?他在港里打了十来日鱼,自在得很!”
守财不置可否,他从船舱拎起一只鱼篓,悠然走上岸堤。有好事者窥见他的鱼篓里装了些鲫鱼和嘎鱼,便又自作主张地探讨各种鱼的吃法,提议嘎鱼一定要用腌菜烧制才好吃。而对于新鲜鲫鱼,务必要拿新鲜辣椒一起做才有味道。人们就这样一路跟随着守财回到村庄,回到饱受惊吓的虚弱的生活核心。
守财的归来让全村人吃了定心丸,尤其是那些在“鲨鱼突击”行动中遭拘押的人的家属,无不将希望寄托在守财身上,祈求这个石头村的能人让被抓的后生们免受牢狱之灾。说到动情处,有人甚至要跪地拜谢。
洪守财的人生价值在此刻得到完美体现。他只用了两天功夫,便把被抓的十五个人中的十三人解救了出来,只有叔父家的两个儿子守亮和守信除外。被解救的家庭欢欣雀跃,当晚就联合在村里摆了几桌酒席宴请守财和一众村中元老。守财欣然应约,趿着一双休闲布鞋来到做酒的洪满堂家吃酒。然而酒才刚过几巡,守财的叔父洪六斤便潜到现场,抬手将侄子守财桌上的碗盆筷碟一股脑儿都扫落在地,汤汁洒了旁人一身一脸。扫完还不算,还要打守财,被主家洪满堂牢牢捉住。洪满堂对洪六斤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喊了你两遍过来吃饭,你自己不来就怪不得谁了!”
“我不是生你的气,满堂你把我放开。”洪六斤央求道。
“那不行,今天放我家请客,不能容你乱来。”洪满堂牛高马大,业已对洪六斤形成俯瞰之势。
“那好,我跟他讲讲道理。”洪六斤被反剪双手,这种状态不是他想要的。
“你确定不再胡来?”
“骗你是x崽子!”
被洪满堂松开手臂的洪六斤抻了抻酸痛的胳膊,继而双手抱拳按压出两串清脆的响指。他拿眼环顾被烧酒熏红了脸的食客说:“你们就着烧酒吃着肉,叫我别乱来,我为什么乱来?还不是因为我的两个崽还在牢里!”他侧脸往地上啐了一口,这一口不偏不倚正好啐在洪满堂的脚面上,“我来是要问问我的亲侄子守财,为什么别人都出来了,唯独他的两个弟弟还关在里面。我来是要搞清楚这件事。”
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在守财身上,看他如何回答叔父的问话。邻桌有人趁机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顷刻被旁边一老者喝止住:“你是饿鬼托生的还怎么的,就不会消停一下?”羞得偷嘴的后生要找个地缝钻进去。灯光昏暗,所有人的表情都顾虑重重,吃酒的兴趣荡然无存。
守财在肃静的气氛中抬起一只脚,继而从布鞋里倒出一根鱼刺。他的干净的衬子已经被叔父糟蹋得面目全非。这会儿他要向面前这个莽撞的长辈解释他的两个儿子为什么还关在牢里。他在灯下寂静地看着叔父那双期盼答案的三角眼,对他说:“因为他们两人是主犯,所以还得关一阵子。应该不出半年就能出来!”
“还要关半年?”洪六斤顿时咆哮起来,“我说亲侄子,你做这么久不是主犯,他两个刚刚做倒成了主犯,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早跟公安算计好了,嗯?”他再次朝地上啐了一口,“你不要过河拆桥,当年你坐牢是我拿钱把你赎出来的,三万块呀,侄子老倌,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我确实记你的好,”守财讨厌别人揭他的伤疤,他努力按捺住怒火,“那请你也记住,你的两个崽应该至少赚够了三百万吧?县城的一套房子就值五十万,你没想过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吗?没错,”守财突然从长凳上站起来,他的高度也一度形成俯瞰之势,“是我安排守亮、守信充当主犯,也只有他俩最合适。如果换成我进去了,在座的这些人都别想着这么快出来。”他指了指刚刚出狱的那些后生和姑娘们。
洪六斤的巴掌就是在这时扇在侄子守财的脸上的,一边扇还一边骂:“你真不要脸,天底下还有这样黑心的侄子,把亲叔叔的崽送进大牢,自己逍遥自在。你的良心真是让狗吃了!”打了两下还要再打,即刻被旁人拦住。守财挥手制止旁人:“你们让他打,每打一下守亮守信就得多关一年,我要办不到,到时我就从大家的胯下钻过去!”这句话立刻把洪六斤震慑住了,举起的手掌停在半空,突然见他一声干嚎,“祖宗呃,你就气我吧,气死我变成鬼都不会放过你!”洪六斤一跺脚转身走了,黑暗中传来他粗重的叹息。现场一片嘈杂。
“大家莫吱声了,听听守财怎么说!”洪三斤在此刻发话了。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自认为到了控制局面的时候。他颤抖着老手点燃一支香烟,这个被看作关键节点的动作,重新将人们的视线汇聚到守财身上。这是一种信任和希望的情感投送。
“我要说的有三点,”守财在父亲的鼓舞下重新树立起信心,他扫视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第一,从明天起,村里要成立治安联防队,配备梭镖、钢叉和鸟铳,防止外界对我们的侵扰和干涉;第二,妥善维护与派出所和镇政府的关系,接下来将由我们出资给派出所安装二十台空调以及三十台平板电脑,改善他们的工作环境和条件。另外出资给镇政府维修办公大楼。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就是从明天开始,我们将在村里成立培训中心,期待更多的乡亲同我们一起发家致富,大家说好不好?!”
“好,太好了—!”现场爆发出热烈掌声。
更新的碗筷和菜肴被重新布置在四方桌上,这个点燃希望和激情的场面注定要让人们彻夜难眠。
夜色之中,外出多日的菊花也悄然回到村庄,这个几近被人淡忘的名字将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石头村的发展进程依旧是个未知数,但不可否认,这个业已进入角色的年轻女人,她的出场注定不再轻描淡写。
春天的信江浩阔而清冽,夜风掠过江面,发出隐晦的呜咽。时值春分,深耕的大地散发出阵阵泥土的清香。该是播种的时候了,大自然的一切显得是那么和谐及有条不紊。
稻穗灌浆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外地青年来到石头村,他在到处寻觅一个叫贺贝贝的女人。青年呆滞的目光像条干涸的河床一样隐藏着忧伤。他不说自己的名字,也打听不到他来自哪里。他的一双残破不全的胶鞋露出脚趾头,由此判断他的跋涉是多么漫长和艰辛。他半倚在村口的老樟树下,目光审视每个从身边经过的女人。到了饭点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啃了半拉的馒头,就着小半瓶矿泉水嚼了起来。然而即便是嚼着馒头,他的目光依然不忘使命,像鹰隼般察看着动静,以防目标从身边溜走。他的奇异装束和可疑神态引起村联防队的注意,两个联防队员手持钢叉上前盘问,继而将这个尚在进食的青年赶出了村子。落黑时分,这个奇怪的外乡人手捧一把稻草再次莅临了村庄,人们见他将稻草搭在肚子上,继而枕着樟树的根部呼呼大睡。他的梦话怪诞而混乱,似乎在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又似乎不像。他的抽搐的身子像一尾受伤的水蛭一样承受着煎熬。一只花蚊乘虚而入,像寡妇般先后亲吻了他的臀部和耳廓,最后在外乡人柔软的嘴唇上安营扎寨,大块朵颐。
天亮的时候,一个董姓妇人给外乡人送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红薯粥,她见不得有人出门受饿。“趁热吃了吧。”妇人慈眉善目,她的灵魂深处似乎藏有更大的忧伤。
“大婶,跟你打听个人,”外乡人翘起一张被蚊子叮得红肿的嘴,“你们村子有个叫贺贝贝的人吗?”
“贺贝贝?”妇人摇摇头,“你吃完粥还是尽早走吧,你打听不出结果的。”
“可她在电话里明明说自己是石头村的,”外乡人并不罢休,“我一路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她骗了我的钱。”
“总之你吃完粥还是尽快走,石头村没有你要找的人。”董氏不便久留,匆匆告别外乡人回家去了。
“我这里还有你的碗。”外乡人抖落身上的稻草喊道。
“留下吃水用吧,出门在外总得有个碗盛盛东西。”
外乡人目睹妇人走出视线,继而坐在树下将一碗红薯粥喝完。旭日映在他岩石般坚硬的脸上,让他内心的乡愁重新活跃起来。他显然无法回到昔日的故乡,由于经受不住打击,他娘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投河自尽。而身后催帐的人更是排成了长龙,要向他讨回各自的辛苦钱。是的,这个叫铁栓的青年前后汇给贺贝贝近五十万元,每汇一笔钱都似乎离目标更远。他发誓要找到骗子,洗雪心头的耻辱。
外乡人的再次出现惊动了洪守财,对方模糊的身份令他起疑,使他有必要亲自过问此人的来龙去脉。外乡人三十来岁的年纪,跟守财有些相仿。甚至他的一双愤世嫉俗的眼睛都与过去的守财相似。这是个怀抱着玉石俱焚和孤注一掷信念的青年,守财几乎能一眼洞穿他内心燃烧的火焰。
“昨天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守财将手中的一段草茎扬在外乡人的脸上,“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有必要告诉你吗?”外乡人将粘在碗沿上的一颗米粒塞进嘴里,似乎仍在留恋美食带给他的独特味道。
“谁给你盛的粥?”守财闻到一股红薯的清香。
“你没必要知道!”外乡人舔着嘴唇,他的高傲似乎连守财都无法企及。然而几乎没等话落,他的脸上即遭到守财的拳头的击打。守财抓住外乡人凌乱的头发,像审视一块丑陋的红薯一样眼里充满鄙夷,“这里是我的地盘,我有权知道一切!说,你是干什么的?!”“去你妈的!”外乡人毫不示弱,将碗扣在了守财的头上。空气中顿时掀起一股清脆而短促的裂响。两人最终扭打在一起,你来我往的拳头像抡在沙袋上一样发出沉闷的怪声。从架势上看,外乡人似乎略占上风,直到救援赶来,外乡人的优势才变得岌岌可危。他被人一棍子抡在脑袋上,使他顷刻间丧失了战斗力。
外乡人瞬间体验到一种旋转和下坠的滋味儿,眼看就要倒地的他却在最后一刻站住了,他突然看到早上给他送粥的董氏,此刻她一只手挎着装了红薯秧的篮子,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小男孩朝村口走来。篮子里一把锋利的剪刀同时进入外乡人的视线,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将那把剪刀抓抢在手里,并把男孩劫为了人质。
“你们不要欺负我是外地人!”铁栓大声吼道,“我来是找贺贝贝的,她骗得我家破人亡,我只要求见她,不关你们的事。谁要阻拦我,我就与他同归于尽!”他将锋利的剪刀架在了小男孩的脖颈处。他的轻率举动引起一阵惊呼。这个名叫小石头的男孩正是现实中的“贺贝贝”的儿子,他在激烈的拉扯中嚎啕大哭,鼻涕像蚯蚓一样横亘在下颚和前胸,将一场劫案渲染得异常恐惧和惶惑。
“年轻人确莫乱来,你早上还吃过我的粥哩!”董氏惊慌之中的陈述充满哀求,然而她力求还原细节的努力丝毫排不上用场,她并未看到对方有任何触动。
“对不起大婶,我是吃过你的粥,可你一碗粥并不能还我娘一条命。只要你们交出贺贝贝,我绝不会伤害小孩子。你们谁把贺贝贝叫出来?!”
谁是贺贝贝?现场议论纷纷。这个只有守财知道的答案像夏风一样虚无缥缈。这时从远处开来一辆警车,一个叫李汉生的警官来到人群中间。“快些咯李警官,要出人命哦!”围观者悲怆地呼喊。
“让一下让一下!”李警官这样喊着,刚要与嫌犯展开对话,突然见嫌犯铁栓双腿一软,昏厥在地,手中的剪刀也随之落在地上。小石头一下子得救了,他被跑上前来的婆婆搂在怀里,祖孙俩顿时相拥而泣。
等菊花闻讯赶来的时候,李汉生已经将外乡人带走了。那个昏厥的青年让人像抬猪一样抬上了车,这回应该彻底离开了村子。循着远去的车的影子,菊花一路追随而去,她要见见那个劫持她儿子的人。她看到警车不是开往派出所的方向,而是朝渡口开去了,这让她有些纳闷。
苏醒过来的外乡人被李警官掳下了车,他一脸疑惑地问李汉生:“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你回家的地方,你不要再在石头村胡作非为了。”李汉生平静得就像一块江畔的石头。
“我要不回去呢?”铁栓这时看到一个女人徐徐走近。
“我是认真的。”李汉生微微上翘的嘴角充满悬念。
“我也是认真的。”铁栓看到女人的步子慢了下来,他判断她可能与今天所发生的事有关。因为他同时窥见她眼里的怒火。“你就是贺贝贝吗?”他迫不及待地要核实清楚对方的身份。
“我是你今天劫持的孩子的母亲,”菊花目光坚定,“我不叫贺贝贝。你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孩子?”
“收起你的质询吧,”外乡人看见一只水鸟从头顶仓皇掠过,“这句话恰恰适合用来问你。”
“你凭什么认定贺贝贝就在石头村,你的钱是怎么被她骗走的?”菊花的思绪像电影蒙太奇一样还原了过往的一些细枝末节。
“怎么被她骗走的?”铁栓兀自笑了下,“来前我已经了解了石头村的背景,它已被公安部门列为打击对象。就在几个月前还执行了一次抓捕行动。我受骗完全是一次偶然机会,一个声称贺贝贝的女人在电话里以及后来的QQ空间说要跟我谈朋友,对,确切说是重金求子。我信以为真,前后给她汇了近五十万元现金,这些钱大部分是借的钱。你先别插话,让我把话说完。后来我才知道她用的是一种会变声的魔音手机,包括自然声以及其他角色,都是由一人来完成的。而QQ空间的照片也是假的,目的是为了骗取受害人的信任,继而榨干他们的血汗钱!今天来到石头村果真非同凡响,连手机信号都被屏蔽了,可见你们的猖獗程度……”
“少废话,搭渡船走吧,今天没把你扣下来算你走运!”李汉生制止了外乡人悲情的控诉。
“我不会走的,因为我的目的还没达到。”铁栓停顿了下,他忍受着头部带来的撕裂般的疼痛,“我要要回我的钱,还要欺骗我的人给我死去的母亲一个道歉。”
“跟你说了多遍,石头村没有你要找的人,你留下来只会自讨苦吃。”李汉生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请不要这样跟受害者说话,”铁栓面露鄙夷的神色,“公安应该是维护公平正义的形象,但在今天我看到的情况似乎恰恰相反。这不能不让人怀疑你们在利益链中的受益者角色!”
“受益者?”李汉生气得直摇头。他突然一拳打在外乡人的脸上,几乎将对方打下岸坡。湍急的信江在坡下暗流汹涌,将一个不确定的雨季渲染得悲壮而诡异。
时间定格在正午的草甸,定格在外乡人铁栓身上,阴郁的天色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身上,使他看上去变得愈加桀骜不驯和难以驾驭。数米开外,他突然从鞋帮取出一把短刀,锋利的刀刃在空气中短暂地闪烁了片刻,继而呼啸着冲向身后的两个目标。
“我跟你们拼了—!”外乡人边喊边冲了过来。
“砰、砰!”头顶突然传出两声枪响,李汉生正举着枪瞄准他。骤然的突变让铁栓防不及防。他被震慑住了。经过了短暂的迟疑,绝望中的铁栓突然举刀刺向自己的腹部,尖锐的疼痛让他一头栽倒在地,并很快滚下了岸坡,听见“嗵—”地一声闷响,他像块石头一样掉进信江里。
“啊—!”,菊花惊叫着跑上前去,试图下水救起外乡人,但她被汉生抓住了手臂。“他这样会死的!”菊花几乎哭出声来。
“你下去照样会没命。”汉生紧紧抱住了菊花。这一刻他同样需要一盆温暖的炭火。悄然降临的细雨在天地间织成一张大幕,瞬间阻止了人们远眺的视线。
“都是我不好,我本来是想……”菊花突然被汉生噙住了嘴唇,在绵绵细雨中,这两颗虚弱的灵魂正以各自的方式寻求接近,看上去蓄谋已久。
夜色渗透石头村,一个黑影溜进了菊花的闺房。他的微驼的身躯像一株风干的樟木释放着衰老的气息。那是一具充满欲望的躯体,他在黑暗中的摸索精确而具体,很快便摸到菊花的床前,并碰触到那具柔软而温暖的身体。
“谁?”突然惊醒的菊花朝黑影甩出一记响亮的耳光,它在空气中的喧响清脆悦耳。
“我,三爷。”洪三斤像一只急于交配的蛙类气喘吁吁,“你干嘛打这么狠?!”
“快给我滚出去!”菊花要拽灯绳的手被洪三斤紧紧攥住。
“滚出去?”洪三斤短促地笑了下,“这种事你喊不出口,我清楚得很。另外你逼急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你最好还是老实点。”
“你攥疼我了,能不能让我自己来?”菊花试图拖延时间。
“那再好不过了。”洪三斤松开双手,静等菊花剥去衣裳。“晓得不,”他在黑暗中描述一起见闻,“今早在信江发现一具男尸,有人说是几日前到过咱们村的那个后生家。你清楚的,那个人最后是被李警官带走的。”
“你干吗说这些?关我什么事情!”菊花感觉眼皮猛然跳了下。
“问题是李警官并没有把那人带回警局,而是在离渡口不远的地方与你会合。你们究竟做了什么?”洪三斤咄咄逼人的口气充满玄机和胁迫。黑暗中,他面前的胴体像一钩新月一样发着光,充满神秘的诱惑。这使得他的讲述顿时索然寡味。“好了吧?”他的发问暧昧而急切,尝试着重新抓住菊花的手臂,但被菊花敏捷地躲闪开了。
跳到地上的菊花与洪三斤玩起了鹰抓小鸡的游戏,这让三爷异常恼火。“你别不知好歹!”三爷气急败坏,“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现在又背了命案,你得罪我难道不晓得后果吗?”
“你别想要挟我,老娘做过什么心里有底,你吓唬不了我!”菊花巧妙躲过洪三斤的反扑,突然从脚边拽起一根电脑线绕到他身后,出其不意地套住了这个狂妄者的脖子,且双手使劲拽住线的两头,使其动弹不得。洪三斤被这突如其来的缠绕搞得手忙脚乱,他起先胡乱挣扎了几下,但很快便失去了挣扎的力气,直到双手垂在腰部。是的,他断气了,他甚至来不及呼喊便命丧黄泉,像一截被锯断的树干轰然倒在地上。菊花自然是吓得一阵尖叫,她瘫坐在地上,像只刚刚经历生死考验的鼹鼠,在墙角瑟瑟发抖。
隔壁一阵蠕动,闻声赶来的婆婆董氏在惊慌之中拽动了灯绳,顿时看到了眼前惊悚的一幕。她直扑赤身裸体的菊花,带着哭腔呼喊:“发生什么事了,菊花你开口呀,到底发生什么事咧?!”她得不到只言片语的答复,见菊花头一歪,昏倒在她的臂弯之中。这时门外有人哭着在喊婆婆,撑着惺忪睡眼的小石头光着脚进到房间,对发生在眼前的事情一头雾水。
“妈妈怎么了,为什么不穿衣服?”他的提问充满懵懂的好奇……
小石头的好奇心在秋天的红薯地变得肆无忌惮。婆婆在地里挖红薯,他也是一刻也闲不住,一会儿逮蟋蟀,一会儿追逐蜻蜓。在离他不远的一块苜蓿地,一个放风筝的人进入他的视线,飞入云端的风筝好看极了,像一只漂亮的蜻蜓,反正小石头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风筝。
“婆婆,我去玩了。”他撒腿朝放风筝的人跑去。
“不要跑远了!”婆婆直了下腰,她的眼帘映入一只硕大的蜻蜓,它在九月洁净的天空自由地飞翔,看看都让人觉得舒心。她重新将身子埋入红薯地,手中的锄头灵巧而执着地掘入泥土的深层,将一只只饱满而新鲜的红薯刨出地面。是的,等收完这茬红薯,她就能见到儿媳,小石头就能见到分别了数月的妈妈了。开庭在即,她期待菊花有个好结果。
等她再次直起腰想看一眼风筝时,天上什么也没有了。她的小孙子石头也不见了人影儿。“石头—,石头你在哪儿,你不要吓唬婆婆!”董氏凄厉的喊叫响彻云霄,她奔跑着,呼喊着,像一个灵魂追寻着另一个灵魂……
身陷囹圄的菊花对儿子的失踪毫不知情。这天,她的案情因为洪守财的举证而出现转机。守财在开庭之日向法官反映自己的父亲曾经违背妇女的意愿,对当事人菊花进行过性侵,并且准确说出了日期,这与菊花最初的口供不谋而合。随后守财作出了撤诉的决定。
被当庭释放的菊花没有迎来胜利的欢呼,而是从家属口中得到小石头被人拐卖的噩耗,婆婆董氏也为了寻找孙子的下落至今未归。
菊花无法承受眼前残酷的现实,她站在庭外的台阶上眺望邈远的天穹,感觉眼前的一切都似乎摇摇欲坠。她来到大街上,突然在熙攮的人群中发现一个戴礼帽的人,她快步追上去,几乎要抓住戴礼帽的人的肩膀,但对方突然侧身跑进一条胡同。菊花紧跟着追入胡同,却发现她要找的人一下子不见了踪影,这让她无比懊恼。九月的骄阳像只巨大的火盆,肆意炙烤着菊花羸弱而疲乏的身体,她突然感到眼前一黑,顿时昏倒在一条水沟旁。水流漫过她的手臂,她隐约听见儿子在一处山坡呼唤妈妈,声音凄厉而急切。
寻子之路艰巨而漫长,菊花搭乘一条渡船来到江对岸,继而坐上了一辆开往省城的班车。很快她又换乘一列火车辗转来到湖南凤凰城。她坚信铁栓并没有死,他要是活着,一定是他掳走了自己的孩子。
蜿蜒的沱江水流湍急,菊花沿着江岸寻找一个叫铁栓的人。她后悔没有留下对方的地址和联系电话,只是隐约听说他来自湖南凤凰。然而茫茫人海哪能找见这个固执者的身影,他的惊恐的表情再次在菊花的眼前显现,那是在信江岸堤的绝望的一瞬,之后便像一片树叶飘落于江水。
菊花从沱江沿岸找到凤凰古城,之后又来到乡下苗寨,但凡可疑的地方她都找遍了,也打听遍了。她害怕去派出所打听,害怕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又被抓起来。一个月的光景就这样漫无边际地荒废了。
落黑时分,菊花在沱江下游的一座叫风桥的石桥上倘徉,她被一曲悠长的箫声所吸引。眼前是璀璨的沿岸灯火,万名塔和吊脚楼清晰可见,像油画般铺陈在夜空之下。那或许是一首《知音》的曲子,它的婉转而忧伤的曲调像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揪住了菊花的心脏,让她变得呼吸急促和无所适从。她在离吹箫人三五米远的地方蹲下来,双手按住腹部发出痛苦的呻吟。箫声在此刻戛然而止,一个表情模糊的男子手拿竹箫来到菊花跟前,问,“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我是不是要死了?”菊花的额上沁出汗滴,这个出门月余的女人已经没有过多的力气陈述她辛酸的遭遇。
“要死了?为什么这么说?”吹箫人瞟了眼不远处拿石头压着的几张纸币,那是他今夜的吹箫所得,“我看你是外地来的吧?”
“我是来寻我儿子的,我的肚子痛得厉害,怕撑不住了!”菊花的眼帘飞入一粒摇晃的灯光,很快她的身子也跟着摇晃起来,顿时昏倒在吹箫人的脚边。
菊花被吹箫人医院就诊。莆田藉主治医院的院长陈福堂第一时间给菊花拍了CT影像,发现该患者并没有大毛病,或许是痛经引起的痉挛。本打算对症下药早些减轻患者的痛苦,但陈福堂这个私医经营者意外发现患者的银行卡里竟存有百万之巨,这使得他的治疗方向突然发生逆转。几经权衡,他决定按子宫癌进行治疗。
“幸好发现得早,”这个早年的江湖游医面露诡异的神色,他告诉外乡人菊花,“你这个病需要住院观察,近一个月内不能随意走动。”
“可我是出来找我儿子的,医院还怎么找我的儿子?”病床上的菊花陷入矛盾之中。她更大的忧虑则来自她的病情。
“这好像是个悖论,”陈福堂说,“问题是你生着病还怎么找你的儿子,你不要命了?”他苦口婆心地开导他的患者,“你只有等治好了自己的病才能出门找儿子。况且找人这种事,”他咳嗽了一下,“政府要不作为,凭个人是很难有结果的。等同于大海捞针!”
治疗的首期押金便交了二十万元,没出五天,这二十万元押金便被陈福堂变着花样消耗殆尽,接着又是一个二十万元。在医院准备收取第五个二十万的时候,菊花有所警惕,她在混沌之中对巡诊的主治医师陈福堂说,她梦见儿子小石头在到处找她,她必须要回老家一趟。
“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我必须要先找到我的儿子,他比我的命重要!”
“你不要怀疑我们的医疗水平,”陈福堂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副眼镜,他的智慧且深邃的目光在镜片后熠熠生辉,“医院,在各大景区景点和大中城市设有分支机构,口碑都很好。你的病已经被我们控制住了,很快就可以出院的。”
“我只想问你,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菊花抬头看了眼窗外,一钩深秋的冷月像幽灵般嵌入她的眼帘,发出皎洁而散淡的光。她感觉乡愁正在窗外蔓延。
“不是跟你说过吗?”陈福堂的眼帘同样充斥一汪月色,那是从沱江反射到窗上的迷乱光影,“你是子宫癌早期,不过已经被我们控制住了。”
菊花从陈福堂眼里看到了一丝不信任感,在心里她已拿定主意不再耗下去。第二天清晨,医院溜走了。重上风桥,桥上已然不见吹箫人的影子,一个弹奏琵琶的妇人目光斜视地告诉她,吹箫人怕去了虹桥。
“去了云桥也有可能,”妇人将一曲《高山流水》止于指缝之间,她的苗族服饰像云彩一样夸张而惹眼,“最近游客都爱往云桥上跑,你不妨去那里看看。”
深秋的沱江像琴弦一样划过大地,发出空灵且清晰的鸣响。菊花立在桥头瞩望了片刻,转身坐上了一辆开往怀化车站的中巴,当日黄昏便回到故乡石头镇。落霞在镇子偏西的远天聚集,火样染红了信江和大堤,一行大雁在江水和村庄的上空飞翔,阵阵鸣叫像石子一样投进菊花的心里,让她略感安慰又不失惆怅。一个人影朝菊花徐徐走来,篾匠陈富挑着一担韭菜正赶往镇上卖。他的摆动的手臂像船桨一样匆忙而执着,将气氛渲染得扑朔迷离。他在经过菊花身边时突然站住了,嘴巴像鲶鱼般张开又合拢,为寻找恰当的词汇而陷入困惑。
“孩子找到没?”篾匠腼腆地问道。他投向远天的目光显得空洞而迷茫。
菊花摇摇头。“你挑一担韭菜去哪里?”
“到镇上赶个夜集。”陈富说到这里,从担子上抓起一捆韭菜递给菊花,“这头是没打农药的,你拿回去炒鸡蛋吃。”
“你的韭菜还分打农药和不打农药的吗?”
“不打农药的一般留在家里吃,”陈富生硬地推搡着鼻头,“这几捆没有农药的我给赵宝库镇长捎过去。”
“怎么还有镇长这门亲戚?”菊花含羞地接过陈富的韭菜。
“这也是最近的事。我新进门的老婆是赵镇长的老婆的表妹的堂姊妹。”陈富费劲地理清这种关系之后,挑起担子就起身了。但没走几步他扭头喊住了菊花,说还有话要跟她说。“我现在又多了一张嘴吃饭,”陈富似乎经过深思熟虑,“你行行好,能不能也教我赚些钱?”
“赚什么钱?”菊花有些莫名其妙。
“当然是能花的钱。”篾匠笨拙地笑出声来,他将手臂委婉地搭在扁担上,讨好地看着菊花,“我们虽然没缘分走到一起,但好歹有过一段。”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眼里泛出死鱼般的白光,“都知道你派出所有关系,只要有关系这种事就好做。”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电信诈骗你会不懂?打个电话就能来钱,你们石头村不都在玩这个吗?!”陈富看上去兴致勃勃。
菊花显然被激怒了,见她将手中的韭菜愤然扔在地上,对陈富说:“这种事我不清楚,你爱找谁找谁去!”顿时甩起手走了。
没走多远菊花便感到一阵腹痛,与在凤凰城的时候如出一辙。她强迫自己坚持住,医院走去。陈富已经走远,那个滑稽而倔强的男子像头朝气蓬勃的公鹿一样遁入一片虚幻的霞光之中。
镇医院给菊花诊断的结果令她大吃一惊,她得的并非是什么子宫癌早期,而是痛经,是因为长期压力大和心情不舒畅所致。医生仅给她开了两盒药,一盒布洛芬和一盒妈富隆,并交代她一定要注意经期卫生,勤换内衣和合理膳食。
“你要避免悲观情绪,这是你患病的主要诱因。”察言观色的妇科大夫在菊花脸上读出了一丝难以愈合的伤痛。
“好吧。”菊花轻轻作答,遂拿起药起身朝家中走去。夜幕笼罩下的村落像座坟场一样肃穆和冷静,在外出归来的菊花心里投下阴影。
家里一切都是冷的,也是空的。一张蛛网在月色中若隐若现,它悬在门楣之上,像菊花空落而繁复的心思。菊花就这样呆坐着,思绪似乎仍在跋涉的途中。黑暗中突然有人推门而入,灯光顷刻间像洪水一样蔓延开来。来者是石头镇派出所所长李宪法。他像来办公事,又似乎不像。
“孩子找到了没有?”李宪法的开场白多少让菊花有点意外。他看上去像刚吃过酒来,眼睛充斥一丝血色。
“找到了。让你有些失望吧?”菊花没好气地回应。
“找到了就好。”李宪法侧耳倾听了片刻,目光锁住菊花仓皇的双眼,“不过你的事还没完,另一起失踪案恐怕也要劳烦你。是这样的,湖南籍小伙儿贺铁栓在信江溺毙,身上有明显刀伤,经广泛调查走访,发现你牵涉其中。因为他曾劫持过你的儿子小石头。这件事你应该有印象吧?”
“他确实劫持过我的儿子,但他的死跟我无关。”
“那跟谁有关?”
“这我怎么知道,你是做公安工作的还用问我?”菊花感觉眼跳了下。
“当时有人看见你追着李汉生的车跑,而那个贺铁栓就在李汉生的车里,之后你们一起去了渡口。这个过程没错吧?”李宪法点起一支烟。他现在须借助这个道具完成他的审判和推理。
“然后呢?”菊花故作镇定。
“然后?”李宪法夸张地笑出声来,“你是在考验我吗?实话跟你说吧,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你跟这起案件有关系。你要是承认了还好说,要是不承认,我即刻可以逮捕你,直到你认罪为止!”
“我想听听你逮捕我的理由。”菊花莞尔一笑。
“该收场了,”李宪法仓促吐出一口烟,“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判刑,一条是私了。”
“私了怎么了?”
“拿三百万销案。”
“你这是讹诈!”
“姑且可以这么认为。问题是你的钱也不是好地方来的。”
两人正说着话,一条黑影从门前一闪而过,这使得现场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李宪法感觉不便久留,从长凳上起身对菊花说:“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不行我们就来抓人!”旋即遁入门外的夜色里。
在村子出口,李宪法被身后一个人影拦腰抱住,继而又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这人拿肘部顶住李宪法的咽喉:“我不希望看到你再去威胁菊花,不然我对你不客气!”说话者正是李汉生。李宪法看清了来者的身份,突然深运一口气,一个钩腿将汉生摔出数尺开外。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语气轻蔑地对偷袭者说,“下次偷袭的时候,记得要问问对方是否练过散打。还有,千万别对曾经的侦擦排长下手,小心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汉生被摔得龇牙咧嘴,躺在地上骂骂咧咧。月光下他看见李宪法像只高傲的公鸡一样向他踱来,嘴里发出不可一世的挑衅:“起来呀,怎么一个回合就趴下了?你这种样子算不上一个合格的警察。”他的鼻子“哼”了一声,“现在我明白了,春季的‘鲨鱼行动’原来是你向菊花报的信,让她逃过一劫,你藏得挺深哪。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放屁!”汉生朝近旁啐了一口,“那次行动我根本不知情。反倒是你向洪守财通风报信,让他逍遥法外。”他顿了顿,“你若是对菊花来蛮的,我就把你的事捅出去。”
“你的胆子够肥呀!”李宪法一把将汉生从地上揪起来,恶狠狠地说,“信不信我把你扔到信江喂鱼?在石头镇地盘上还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我是活腻味了,你打死我呀,打死我你好在石头镇胡作非为!”汉生看上去似乎并不畏惧上司的淫威。
“你最好别逼我。”李宪法说完松开了汉生的衣领,独自朝镇上走去。月色中的影子萎靡而摇晃,给秋夜增添一丝诡异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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