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母所生,只适一人,徒以爱子故,幼岁即令远出游学;十五年中,侍膝下仅四五月耳。生未能养,病未能侍,毕世劬劳未能丝毫分任,生死永诀乃亦未能一面。平生惨痛,何以加此!
年底,胡适的母亲猝然而逝,胡适于悲痛之中,在《先母行述》里写下了以上几句话。此时的胡适,已经是哲学博士、北大教授和“文学革命”领袖了,“胡适之”三个字在中国的知识界早已如雷贯耳。崇拜胡适的人无数,然而记忆中母亲那熟悉的面容、亲切的话语,却只属于他自己;面对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最亲近的人的离世,胡适内心的伤痛、愧怍与遗憾,也非旁人所易解。“生未能养,病未能侍,毕世劬劳未能丝毫分任,生死永诀乃亦未能一面。平生惨痛,何以加此”——这短短的36个字,字字发乎肺腑;而“平生惨痛,何以加此”,也只有从胡适与母亲的点滴故事中,才可以得到最好的注释。
胡适的母亲冯氏顺弟,出身于绩溪中屯村的一户世代务农的人家,离胡家所在的上庄并不远。当冯顺弟作为“填房”嫁给胡适的父亲胡传的时候(年),只是一个17岁的小姑娘,一提起嫁人,还会掩面害羞。胡传当时在上海做官,是乡里间家喻户晓、人人敬畏的“三先生”。他曾有两任妻子(冯氏和曹氏),但都不幸早逝。当他迎娶冯顺弟的时候,已经有了三儿三女,最大的比冯氏还要大不少。在这个大家庭里,除深爱他的丈夫外,冯顺弟孤独无依;几年后胡传去世,她心里唯一的寄托,就在他亲生的小儿子胡适(时名嗣穈)的身上了。
胡适的母亲冯顺弟
在结婚后的几年中,胡父、胡母和胡适,曾享受过一段短暂的天伦之乐。那时胡传虽有政务在身,但百忙之中,还每天抽出时间教冯氏读书认字,而胡适自小聪颖,因此也拿这些字来教胡适;“父亲是教师,母亲便从旁作助教”。到胡适三周岁多时,冯氏已经认识了近千字,胡适也认得了七百多字。那些方块红笺上胡传亲笔写的楷字,胡适的母亲终身保存着,因为那上面是他们“三个人的最神圣的团居生活的纪念”。这短暂的几年,或许是胡母一生记忆中最美好、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然而,好景不长,甲午战败时,胡传正在台湾办理防务,参与反对割台的战争;年七月初三日,因病殉国于厦门。胡传去世的消息,对冯氏、对胡家,是一个灾难性的消息。胡适回忆说:
我仿佛记得我父亲死信到家时,我母亲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门口的椅子上。她听见读信人读到我父亲的死信,身子往后一倒,连椅子倒在房门槛上。东边房门口坐的珍伯母也放声大哭起来,一时满屋都是哭声,我只觉得天地都翻覆了!
胡传的离世,使得刚刚结婚几年的冯氏成了寡妇,此后她便与她唯一的骨肉相依为命;她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小儿子胡适身上了。胡适后来感慨说:
我母亲23岁就做了寡妇,从此以后,又过了23年。这23年的生活真是十分苦痛的生活,只因为还有我这一点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副希望寄托在我的渺茫不可知的将来,这一点希望居然使她挣扎着活了23年。
胡传在去世前两个月,曾写了几张遗嘱。他给胡母的遗嘱上说“穈儿天资颇聪明,应该令他读书”;给胡适的遗嘱也是教他“努力读书上进”。胡适认为,“这寥寥几句话在我的一生很有重大的影响。”从此之后,在胡母心中比什么都重要的事,就是胡适的读书成才。这既是丈夫的嘱托,更是她自己心中的期望。从父亲去世,到14岁离家到上海求学,胡适在慈母的身边受了“九年的家乡教育”。胡适在私塾读书时,当时一般的家庭每年只送两块银元,而胡适的母亲因为渴望儿子读书,虽然用度不宽,在胡适上学的“第一年就送了六块钱,以后每年增加,最后一年加到十二元”。在胡适看来,“这样的学金,在家乡要算‘打破纪录’的了。”由于送的钱多,书塾的先生在教胡适的时候也就格外用心,加上天资颖悟,胡适的进步与其他孩子比也便快的多。直到有一天,胡适才忽然明白了“母亲增加学金的大大恩惠”。那天一个只比胡适小一岁的同学偷看她母亲写的家信,其开头第一句是“父亲大人膝下”,他便问胡适道:“穈,这信上第一句‘父亲大人膝下’是什么意思?”胡适当时心里惊讶:“他只比我小一岁,也念过《四书》,却不懂‘父亲大人膝下’是什么!”这时候,胡适才明白他“是一个受特别待遇的人,因为别人每年出两块钱,我去年却送十块钱”。这都要归功于胡适的母亲。
更加难能的是,胡适的母亲不仅重视儿子的读书,更在意对胡适“做人的训练”。胡适认为,“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就是我的慈母。”与其拙劣地复述,不如看胡适自己的回忆,更为亲切有味: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就把我叫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才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
胡适的母亲对胡适管束很严,是“慈母兼任严父”。有一年,胡适因为说了一句轻薄话,受到了母亲重重的责罚。胡适跪在地上哭,用手擦眼泪时不知揉进了什么细菌,竟得了眼翳病,医了一年也没有医好。胡母“又悔又急”,听说眼翳病可以用舌头舔,有一夜就把胡适叫醒,真的用舌头来舔他的病眼。这真是对儿子的期望之切与怜爱之深的交加。从4岁到14岁,是胡适人格成长的一个极关键的阶段,在这样几年中,胡母的教育给胡适一生的益处是无法估量的。胡适在不惑之年还曾说:“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14岁那年(年),胡适随二哥赴上海求学。为了胡适的读书成才,胡适的母亲忍痛送别自己最亲爱的儿子离开家乡。从此她与她的小儿子——她唯一的骨肉,分别两地十余年。此后的十几年中,胡适由上海而北京,由北京而美国,离母亲越来越远,翅膀越来越硬,而学业、社交的生活也越来越忙;直到母亲去世,只回家过三次,“侍膝下仅四五月耳”。胡适回忆他离乡的情形说:
她只有我一个人,只因为爱我太深,望我太切,所以她硬起心肠,送我向远地去求学。临别的时候,她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不曾掉一滴眼泪。我就这样出门去了,向那不可知的人海里,去寻求我自己的教育和生活,——孤零零的一个小孩子,所有的防身之具只是一个慈母的爱,一点点用功的习惯,和一点点怀疑的倾向。
从年到年,胡适在上海住了六年。这六年中,他从梅溪学堂,到澄衷学堂,到中国公学,再到中国新公学。在此期间,胡适于读书之外,开始走进外面的世界。他开始读《天演论》,读梁任公,也开始接触革命派;他曾做《竞业旬报》的主笔,发表白话小说,还一度做起中国新公学的英文教师。——总之,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他有越来越多的责任要去承担,使命要去完成,再无暇做一个在慈母膝下哄母亲开心的小孩子了。这六年中,胡适只在年因为养病,回乡过一次,陪母亲住了两个月。
年,当胡适在上海经历过一段迷茫堕落的生活后,翻然悔悟,决心到北京参加留美庚款官费生的考试,7月得知被录取。本来,胡适计划在出国前回乡一次,与母亲作别;无奈启程日期已由政府提前定好,没能来得及。8月中旬,胡适从上海乘轮船,穿过辽远的太平洋,来到了异国他乡,此后七年,与母亲分隔于地球的两边。当他再次见到母亲时,已经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人人尊敬的留美博士了;而她的母亲,却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青年时期的胡适
到了美国之后,胡适开始投入到繁忙的学业和社交生活中。他不仅要适应美国的环境,完成规定的课业,大量阅读中外各种书籍;还要时常发表演讲、撰写文章,担任学生团体的领袖,成了校内外无处藏身的名人;在美国的最后两年,更与他的几位中国朋友开始了长篇累牍的关于“文学革命”的讨论。生活虽然繁忙,胡适却从不曾忘记他远在家乡的母亲。胡适几乎每月都会有几封书信寄给母亲,把自己在美国的学业和生活中的大小事情告诉母亲。即使很多看起来都琐碎而无关紧要,即使可能有些母亲并不完全能懂,胡适还是要一一详细地讲给远在大洋彼岸的母亲听,就好像一个几岁的小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兴奋地向母亲讲他今天和小伙伴们做了什么好玩的游戏一样。且摘录年3月23日胡适给母亲的信中的几句:
雪消已尽,人皆以为春已归来,不意昨夜今朝又复大雪。惟春雪不能久留,又不能积厚。但道途泥泞可厌耳。昨日为星期,有本市“监理会”教堂请儿演说。儿所说“耶教人在中国之机会”,听者颇众。……儿在大学中,颇以演说著名,三年来约演说七十余次,有时竟须旅行数百里外,以应演说之招。……
儿远去祖国,坐对此风云(注:指中日“二十一条”交涉),爱莫能助,只得以镇静处之。间作一二篇文字,以笔舌报国于万一耳。
短短的一封信中,胡适向母亲讲了所居处的天气、自己近日的活动、几年来演说的情况,以及对于国事的关怀。除了写信,胡适一有相片,就会寄给母亲,以解母亲的思念之情。看到儿子的近来的样子,了解了儿子近日的生活,胡母的牵挂之心或许可以纾解于万一。
胡适离家在上海和美国的十几年,胡适的母亲以脆弱的身躯支撑着大家庭,日子并不好过。从年到年,胡适的三哥、外祖父、二姨和舅舅相继去世,胡适的母亲在悲伤中,积劳成疾。加之,胡家在上海和汉口开的两家店“连年屡遭失败”,生活日趋拮据,到年只剩汉口一家,而次年胡适的诸兄回乡请求分家,胡母“涕泣许之”,而“自伤及身见家业零败,又不能止诸子离异,悲愤咯血”。武昌起义后,胡家在汉口的店业也归于“荡然”。胡母的病愈重,“及民国元二年之间,病几不起”。她担心自己或许不久于人世,怕自己的去世影响胡适在美国专心读书,于是找照相馆摄了一张影,并对家人说:“吾病若不起,慎勿告吾儿;当仍倩(请)人按月作家书,如吾在时。俟吾儿学成归国,乃以此影与之。吾儿见此影,如见我矣。”不知胡适后来听亲人讲起这段故事,内心是什么滋味。
还好,胡适母亲的病并没有很快夺走她的生命,她等到了胡适归国。年7月10日,胡适从美国回到上海,当月下旬,回到家乡绩溪探亲。“归省之时,慈怀甚慰,病亦稍减”。胡适尚乐观地以为母亲仅四十多岁,正当壮年,自己承欢之日正常。在家中仅待了一个多月,即又于九月匆匆北上,担任北京大学教授。同年年底,胡适又回到家乡,与已经订婚多年的江冬秀完婚;次年二月初,从绩溪回到北京。胡适没有想到,这年冬天在家的一个多月是与母亲相处的最后的日子了!
年2月,胡适刚刚回到北京,新婚妻子江冬秀在家乡,胡适在7日早晨“梦见母亲有病”,他“虽不迷信梦境,但心里总有点不放心”。于是他给江冬秀写信,叫她“时时写一封信来,老老实实的说母亲的身体如何”。那一年,胡母的身体相比于平时的确还可以。不料当年11月11日,胡母“忽感冒时症”,“呕逆咳嗽,不能纳食”,但病势本不危及生命,谁想到被庸医误投了一剂药,几日之内,气息奄奄,于23日凌晨去世,年仅46岁。
胡适次日在北京得到消息后“星夜奔归”,而到家时母亲已入殓五日,“生死永诀乃亦未能一面”。当胡适日夜兼程,赶到家乡,来到熟悉的村头时,再也不能如往时一样,见到“含泪相迎”的慈母了:
往日归来,才望见竹竿尖,才望见吾村,
便心头狂跳,遥知前面,老亲望我,含泪相迎。
‘来了?好呀!’——别无他话,说尽心头欢喜悲酸无限情。
偷回首,揩干泪眼,招呼茶饭,款待归人。
今朝,——
依旧竹竿尖,依旧溪桥,
只少了我心头狂跳!
何消说一世的深恩未报!
何消说十年来的家庭梦想都一一云散烟消!——
只今日到家时,更何处能寻他一声“好呀!来了!”
(胡适《民国七年十二月一日奔丧到家》,“竹竿尖”是胡适家所在村庄的后山名)伟玉撰于年母亲节前夕
来源:北大耕读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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