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获得马鞍山市建市60周年
“我与家乡”征文比赛一等奖
静谧的热闹
远山近水交通闭塞的村庄在隆冬里总会洋溢着静谧的热闹。
农活完了,稻谷归了家,金黄的大草堆在门前门后高过屋脊,大户人家有这样的草堆二三个垛。
清晨,霜还未退,麻雀就从草堆里扑扑往外飞;小孩刚起床,有的拎着裤子就往大草堆里钻。
场基上空空荡荡,鸭儿鹅儿怀着大大的肥肚,从一处到另一处,是闲庭散步,是逛风景公园。
如果雪下封门,一切就便不会一样了。
出了门,漫天风雪,迷得双眼睁不开,认不出哪是场基哪是塘,如果不是那些不怕冷的鸭鹅在冰花花的水里嘎嘎叫,可能就会误落水塘,不过倒没关系,因为时常有人掉入水窟,那会让人开心好一阵子。
太阳出来,刺得满眼生痛,眯着眼,一望无际的平坦,远处的小山与近处的草堆并没什么区别,都是鼓鼓凸凸的一堆。难怪山外人会说,还是圩心好,宽开,一敞无余,不睹眼。
天与地只是在灰蒙蒙的尽头连接。
村庄在这白白的大棉被下沉睡。
大人在家,三五成群地围着火旺旺的炉子,搓草绳,纳鞋底,剥花生。最有趣的便是,几个挤在一起绣花枕头花毛巾的姑娘少妇,她们总会不停地小打小闹,还发出一波一波清脆悦耳的笑声,纯情又调皮,那是冬雪严盖下的乡间最璀灿的一幕。
孩子呆不住,不怕冷,腿上缠满粗粗的草绳,拎着锹,扛着竹杆,顺着房檐打起冰冻锥子。
稻草房檐的冰冻锥子是暗红色,像染了酱油;山草房檐的冰冻锥子是淡淡的黄,像潺入少许古巴糖;而青瓦房檐的冰冻既长又纯白晶莹。它们在孩子们手里成了甘蔗、除除苗子。
水淋淋的冰冻锥子夹在小孩们快乐的“冰冻冰冻你上墙,你杀猪我宰羊”歌声里,从东到西,走家窜户,时而,还爆发母亲的高声责骂。
是的,大的裤腿早就湿透了,手冻得通红,像肥胖的大萝卜,穿开裆裤的小的,露在风中的屁股被吹得通红,像捏在手心上的红山芋。
当然,萝卜、红山芋吸引不了他们,母亲的召唤拽扯不了他们,只有黑下来的天才是他们不得不听话的神主。
灯亮了,雪暗了,天就落在草堆边沿,硕大的草堆成了麻雀的家,戚戚喳喳,热闹得像过年赶集。
家里灯下还围着几个人,小孩镶在中间,听老人讲稀奇古怪的故事。可最吸引他们人的还是那个在外面黑洞洞的草堆里的麻雀,只不过真是太晚了,否则,钻进去,一定是会能抓上几只。
注:场基:秋季用于打稻谷或晒稻谷的一片平整的空地。除除苗:类似于高粱,幼苗茎较甜,当然不比甘蔗那么甜,成苗编扫帚用。
隆冬深处的火光
隆冬的夜,即便有星星有月光,也是冷的浓的。
场基上只剩下几堆晚收的稻草,随意地堆着,二三处,四五处,像野地上的孤坟。原先热闹异常的地方如今只白秃秃地敞着胸怀,像吸完奶水的母亲的胸怀。
四个捣邪的男孩在它的上面逡巡,找着合适的地方。
他们从家里偷偷装上火柴,又从大大的烟盒里偷出几只烟,一人一只地点上,装成收获后疲倦又幸福的大人,他们坐在草堆上用情用心地享受他们的成果。不过,今晚吸入吐出的呛人的烟雾里,还多有几丝埋怨与不满,他们觉得自己要长大了,因为他们就像大大们那样,会用烟来解开愁闷。不过,那几丝埋怨与不满就像孤坟上掉下的一颗流星,一闪而过。
烟头发出微微的毛火,不知哪个调皮的家伙用那毛火点了脚边的细草,新生的火苗毛绒绒的像刚出壳的小鸡兴奋了他们,他们找到更多的细草加上去,火便旺旺地升了上来,不久,它成了受风引诱的兴奋上蹿的火焰。
它们不像柴火那么猛烈,不像山草火那样的炽热,它们只是旺旺的,发着暗红。围着火,几个红红的脸堂火亮火亮。
他们在隔绝里忘情地欢笑。
没有老师的教训,没有家长的斥责。
这是一朵朵盛开在隆冬的火的莲花。它跟盛夏里人所不及的半块池塘里的风景一致,水游清彻,蜻蜓通红,荷花粉嫩娇鲜。
柳树光秃地站着,刺槐撒着遒枝,它们无意吸引这几个忘情的孩子,它们是春夏的宠儿,现在,只有几只忘了归家的鸟儿在枝头惊叫。
那声音划过他们的头顶,向村边落去。
村子的灯光在喧嚣。
鸟儿不懂,为何落了叶的树儿会被惊扰?为何收了粮食的场基会被惊扰?为何该休眠的村庄也会被惊扰?
戏开锣了。
这四小孩不是不爱看戏,他们上场基之前,早就钻到戏班的台后窥探过一番,演员正在吃饭化装呢!
原先的高兴被一只一只破旧的大木箱给破坏了。里面掏出的衣裳既旧又脏,污迹斑斑。
卸了装的小生四十开外,花旦可能也不在四十之下。那围幕都是大补丁套小补丁。
最不可思议的是,台上一本正经、温柔似水的花旦在后台就跟他们放牛娃一般,随随便便地打打闹闹。
他们有点生气,不知生谁的气,总之不高兴,离开那里,找个偏静的地方消消气。
时候差不多了,戏台已是里三层外三层,他们爬起来,灭了烟头,拍拍屁股,跟树头上的鸟一样,一只气钻进看戏的人群中去了。
看戏的人穿着厚厚的棉衣,男人戴着雷锋式的捂耳大棉帽,女人扎着红的绿的棉头巾,个个鼻孔都吐着白气,明亮的灯光下都迷漫着重重的湿气。
正唱到断了双臂的郑小姣遭歹人劫持这节,她磕在歹人面前哭诉自己的苦难,花旦歌唱成哭,泣不成声,脸上的红粉随着泪水流了下来,台下一片抽泣,有人捂着嘴乌乌在哭,二胡的幽怨里花旦的清脆又嘶哑的歌声让浓浓的夜空静默无语,鸟儿也息了鸣叫,只在打节奏的竹棒一声一声地叩击人们的心肺。
不知多久,台下爆发出一片喝采,人们纷纷作彩,一毛、二毛,甚至五毛像落雨似地倾向戏台。
近处的鸡开始打鸣,远处的鸡也随之打鸣。不知是自然的时辰到了,还是被花旦那如泣如诉的歌声感动?
班主上台拱手道,明晚再接着郑小娇第三本。
四个男孩怏怏地回家了,经过的草堆凝满了白霜,浓似落雪,脚踩下地,咯支咯支地作响,东方眨着鱼肚白。
送稻号子
隔壁有九连圩,大,去过,步行其间,远处的牛不比一只羊,确实很大。
滁河的对岸,听说有个荒草圩,大的不得了,里面是军垦农场,只是从他人口中听说过。尽然还有当兵的站岗,心下想,就是有机会,也未必真的敢进去。
至于我的皂角圩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
大概有几百亩,具体几百亩,童年的记忆是没有个确数,成年后也不需要去考究,因为实在是不重要了。
而“皂角”这个词对我有无穷的吸引力,像深山幽谷下埋着的寒潭,让我留连,不忍离去,无法离去。
听父亲说,我家西边原有一棵两人相抱的皂角树,高大入云。可惜,我未曾看到过,不知什么原因,它会被砍掉,总觉得父辈们不会珍惜自然留给我们得到慰藉的心灵之美,遗憾了多年。
有次回乡,有事需要行政村加盖,白纸红印上豁然是“皂角行政村”,而不是原来的“安郭大队”或“安郭行政村”,让我吃惊,我们祖先在这儿开荒农耕时,是不是满眼看到的都是皂角树?
我们大队以前并不是这个名字,它是取我们村“大郭”的郭字与邻村“大安”的安字拼接而成的,就如同安徽取之于“安庆”之安于“徽州”之徽。后来,撤区并乡,又撤乡并村,村子都在,还是那个样子,可是名字变化不停,从文件上很不容易找到某个村子。
不知受哪位高人的指点,把我们大队的名字还原到一九四九之前的“皂角”,只是在它面后加上个“行政村”。不思不得其解,是想把皂角圩还原成原来的模样?还是追忆往昔的岁月?
前几年,因需写点文字要去白云寺实地采访。当拐到白云寺入口的时,看到了村口有棵高大的皂角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真实的皂角树。
那是春末,油菜收尽,农田泥土翻新,刚泡上清水,田间浮着泡沫,它站在这片醒目的田地里更加青葱,尽管四周皆绿色,但没有一处的绿能与它的浓郁清脆的绿色相媲美。长长的、白绒绒的发辫拉满枝头,正如刚刚洗浴而出的少女。
我静立于那树下,想到我记忆里的皂角树,想到我行政村的名字。我不知道皂角对我的土地,对我的土地上的那些人有何真切的意义?
皂角圩不是什么好地方。稍缺水就干旱,稍积水就成涝,太阳一晒,泥土撒开得像沙子,水一浸泡,泥土粘得像糯米的饭团。夏季水关不住,冬季水排不出。圩外姑娘不愿嫁过来,村里姑娘想法往外走,大村小户的光棍特别多。
开春耕田,泥陷得要人命,牛一脚踏下去陷到了肚皮,人跟在牛后也是在烂泥里捱,矮小的女人插秧陷在泥里都爬不上来,我们一代人又一代都在这里辛苦地捱着,但不知怎么的,却人丁兴旺,一般的人家都有儿子四五个,有的则多达十个。要活路,有!唯一只有一条,那就是读书考出去,摆脱这个烂泥圩。
无论多艰难,每过雨季,夏秋的景致绝非同凡响。
盛夏,碧波翻滚,绿浪叠翠,一望无垠。天空的鸟鸣与绿海里突出的红莲相映成章,西边的落日与东方的月出交汇于圩心,高大的杨树漫散其间,叶儿哗哗作响,反射着白亮亮的银光。那诗情画意,不是用文字与颜色可以描摹得出来。
到了金浪欢腾的时节,最震撼人的就是满圩心掼稻的声音与送稻的号子。
金黄的稻子顺着镰刀倒在女人们的背后,男人推着掼稻的方形大木桶跟在其后,把成抱成抱的稻子使力往木桶上掼,男人的哼哟啊哟与木桶的咚咙咚咙撒满圩心。
在一个一个大木桶后面,多出一箩一箩的稻谷,这一箩一箩的稻谷正在谱写着流淌着沉压在心底的长达一年的唱。
从圩心到场基的几里间的羊肠小道上,蹒跚地走了送稻的男女,不知是谁先起了头,于是震天的送稻号子就开始了。
那号子没有歌词,只是咿丫啊哟地反复吟歌,高亢时,令人振奋,低吟处,勃发出内心的酸楚,每当听到那在空中婉转低吟的号子,我便不禁想起人们爱听爱唱的小戏的调子。
那地方化极浓郁的小戏的调子,无论多么热闹的词儿都会被哀伤的曲子包裏着,而送稻的号子里就饱含那哀伤的曲子,有时被拉长,有时被缩短,有时节奏加快,有时节奏舒缓,是陈吟,是吐诉。
是的,泥土与环境的辛酸还没有为丰收的快乐找出释放快乐的形式,哀曲化为激情的表达,束缚的摆脱,享受的沉迷,轻重急徐,音韵有致,从清晨出黄昏,从日出到月落,都响彻在心肺里。
如今,圩心失去了积水,圩心失去了高树,更失去了苍天之下的浪浪碧波,整个圩被撕裂成数个大小不等的田块,消灭了开阔与浩荡。可充满哀戚又亢奋的送稻号子没人能从把它从心底里带走,尽管无法复制无法保留,但它却永远沉静在往昔的岁月里,清脆嘹亮,永不失色。
牛的天堂
盛夏到了,禾苗极其茂盛,都挤到了埂边。
田埂上的草被牛啃了一遍又一遍,只剩下秃戳戳、硬倔倔的根,赤脚踏在上面扎人生疼,再不挑食的牛也不会吃的,短得实在啃不起来了。
田埂一条一条地被牛踩烂,可牛不能一天不食,它们还得一条一条地继续踩。
它们从田埂上经过时,开始带埂边的禾苗。
有放牛娃有意识让它们吃的,也有饿极的它们抢着吃的,那些牛鼻子是特别的硬,任凭放牛娃再怎么拽再怎么扯,它们都不会听话的,照带不误。
上下横田埂边的青苗被带了二尺多,如果田窄的话,只剩下中间那么窄窄的一
条了。
生产队的牛吃生产队的青棵,扣的是放牛娃家的工分;到了生产小组,生产小组的牛吃生产小组的青棵,扣的是放牛娃家的秋收稻谷;责任田到户后,自己家牛吃别人家的青棵,别人家的牛吃自己的青棵,牛被打的皮开肉炸,放牛娃也没有好果子尝。
夏季雨多草丰,可是牛失去了下口的地方,如果一下午能把牛肚子混饱的话,可是件了不起的事。
再二年,有精明人发现做田没有收入,于是就悄悄抛田流入了城市。这样,一年下来,圩里便出现了近百亩的抛荒田,原本杂草丛生的抛荒田却长满细绒绒的香蓬草,那是牛的天堂。
初发的香蓬草清绿粉嫩,牛啃在上面吱吱地像是撕一片一片薄绸,牛嘴去处,便留下一条条白线,线两侧踏着大小不等的脚迹。
灰色的小水鸟站在背上站在犄角上,它们当了放牛娃,它们在不同牛之间转悠,牛不时地甩头摇尾,惊得它们飞起多高,玄即,又落回牛的身上。
草地上,站着高高修长的白鹭,青灰的头顶与细细的腿间,都是雪般的羽毛。它们神情自若,悠然自得,像梦中美丽文静的少女,又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得道高人。
清晨的露水顶在清亮亮的草尖,太阳把它们照着通体透亮五彩斑蓝。
初升的暖暖的太阳让夹在中间的迟到的碎碎的红花发着诱人的微笑,风轻轻地摇晃着花蕊,似撑开的一顶顶小花伞。
蒲公英随着小蜻蜓在草地上低低地四处寻访,不知它们要探寻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哪里还有什么更美的地方?
它们出生在泥沼,此刻却不带一点泥土的气息,干净明洁。它们被时间隔绝,它们被记忆消亡。飞舞是它们的生活,飘荡是它们的灵魂,低头吃草的牛是它们的玩伙,无垠的香蓬草是它们的舞台。
老沙牛、老牯牛安静地迈着沉稳的脚步这,寻着丰美的水草。
新生的牛犊就像蒲公英与小蜻蜓般地四处游逛。它们钻到母亲的裆下,拽着下坠着的,胀得圆鼓鼓的奶头,母亲不时地扭动,有时还回头虎走自己的崽子,那纯白的奶水像一条白线顺着粉红的奶头按扭动的节奏顺风飞淌。
小骚包们消停不下来,只要肚子不饿,就开始四周寻欢作乐,臭臭这屁股,舐舐那屁股,扬着头,裂着嘴,露出满口的白牙,一路小跑地笑着。
每天都有争风吃醋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打架斗殴。
一打起来,满圩的牛就像在观戏,一层层地围了过来,它们跟人一样,有看客,有劝客,胆小怕事的往外躲,胆大爱热闹的往里钻,打到激烈时,犄角碰犄角发出卡卡的巨响。鸟们惊走了,花儿草的踢得乱飞。
战争终是要结束,因为肚子不听话,叫着要吃草。
小骚包们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你在前,我在后,你在左,我在右,不争食,不夺口,你吃你的草,我吃我的草。
它们跟人不一样,它们从来不记仇,原本没有仇,记什么仇呢?只是赶一下热闹,调节一下气氛而已罢了!谁叫青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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